前言:或許你也看得出來,我這篇文章是看一點寫一點的,總共分了三個部分。#
Part 1#
《雷雨》當真在寫階級嗎?無非是男女之間的情愛。不過恰好的發生在一個錯亂的家裡。
Part 2#
當我看見這裡的情節的時候,莫名想到錢鐘書寫的《窗》。
我把原文貼在這裡:
窗
作者:錢鐘書
又是春天,窗子可以常開了。春天從窗外進來,人在屋子裡坐不住,就從門裡出去。不過屋子外的春天太賤了!到處是陽光,不像射破屋裡陰深的那樣明亮;到處是給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風,不像攪動屋裡沉悶的那樣有生氣。就是鳥語,也似乎瑣碎而單薄,需要屋裡的寂靜來做襯托。我們因此明白,春天是該鑲嵌在窗子裡看的,好比畫配了框子。
同時,我們悟到,門和窗有不同的意義。當然,門是造了讓人出進的。但是,窗子有時也可作為進出口用,譬如小偷或小說裡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。所以窗子和門的根本分別,決不僅是有沒有人進來出去。若據賞春一事來看,我們不妨這樣說:有了門,我們可以出去;有了窗,我們可以不必出去。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,把風和太陽逗引進來,使屋子裡也關著一部分春天,讓我們安坐了享受,無需再到外面去找。古代詩人像陶淵明對于窗子的這種精神,頗有會心。《歸去來辭》有兩句道:“倚南窗以寄傲,審容膝之易安。” 不等于說,只要有窗可以憑眺,就是小屋子也住得麼?
他又說:“夏月虛閒,高臥北窗之下,清風颯至,自謂羲皇上人。” 意思是只要窗子透風,小屋子可成極樂世界;他雖然是柴桑人,就近有廬山,也用不著上去避暑。所以,門許我們追求,表示欲望,窗子許我們占領,表示享受。這個分別,不但是住在屋裡的人的看法,有時也適用于屋外的來人。一個外來者,打門請進,有所要求,有所詢問,他至多是個客人,一切要等主人來決定。反過來說,一個鑽窗子進來的人,不管是偷東西還是偷情,早已決心來替你做個暫時的主人,顧不到你的歡迎和拒絕了。繆塞(Musset)在《少女做的是什么夢》那首詩劇裡,有句妙語,略謂父親開了門,請進了物質上的丈夫(materielepoux),但是理想的愛人(ideal),總是從窗子出進的。換句話說,從前門進來的,只是形式上的女婿,雖然經丈人看中,還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歡心;要是從后窗進來的,才是女郎們把靈魂肉體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。你進前門,先要經門房通知,再要等主人出現,還得寒暄幾句,方能說明來意,既費心思,又費時間,那像從后窗進來的直捷痛快?好像學問的捷徑,在乎書背後的引得,若從前面正文看起,反見得迂遠了。這當然只是在社會常態下的分別,到了戰爭等變態時期、屋子本身就保不住,還講什麼門和窗!
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門,而不開窗的屋子我們還看得到。這指示出窗比門代表更高的人類進化階段。門是住屋子者的需要,窗多少是一種奢侈,屋子的本意,只像鳥窠獸窟,準備人回來過夜的,把門關上,算是保護。但是牆上開了窗子,收入光明和空氣,使我們白天不必到戶外去,關了門也可生活。
屋子在人生裡因此增添了意義,不只是避風雨、過夜的地方,並且有了陳設,掛著書畫,是我們從早到晚思想、工作、娛樂、演出人生悲喜劇的場子。門是人的進出口,窗可以說是天的進出口。屋子本是人造了為躲避自然的脅害,而向四垛牆、一個屋頂裡,窗引誘了一角天進來,馴服了它,給人利用,好比我們籠絡野馬,變為家畜一樣。從此我們在屋子裡就能和自然接觸,不必去找光明,換空氣,光明和空氣會來找到我們。所以,人對于自然的勝利,窗也是一個。不過,這種勝利,有如女人對于男子的勝利,表面上看來好像是讓步 —— 人開了窗讓風和日光進來占領,誰知道來占領這個地方的就給這個地方占領去了!我們剛說門是需要,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。譬如餓了就要吃,渴了就得喝。所以,有人敲門,你總得去開,也許是易卜生所說比你下一代的青年想沖進來,也許像德昆西論謀殺后聞打門聲所說,光天化日的世界想攻進黑暗罪惡的世界,也許是浪子回家,也許是有人借債(更許是討債),你愈不知道,怕去開,你愈想知道究竟,愈要去開。甚至每天郵差打門的聲音,也使你起了帶疑懼的希冀,因為你不知道而又願知道他帶來的是什么消息。門的開關是由不得你的。但是窗呢?你清早起來,只要把窗幕拉過一邊,你就知道窗外有什麼東西在招呼著你,是雪,是霧,是雨,還是好太陽,決定要不要開窗子。上面說過窗子算得奢侈品,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減的。
我常想,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。劉熙譯名說:“窗,聰也;
于內窺外,為聰明也。” 正和凱羅(GottfriedKeller)《晚歌》(Abendlied)起句所謂:“雙瞳如小窗(Fensterlein),佳景收歷歷。” 同樣地只說著一半。眼睛是靈魂的窗戶,我們看見外界,同時也讓人看到了我們的內心;眼睛往往跟著心在轉,所以孟子認為相人莫良于眸子,梅特林克戲劇里的情人接吻時不閉眼,可以看見對方有多少吻要從心里上升到嘴邊。
我們跟戴黑眼鏡的人談話,總覺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,仿佛他以假面具相對,就是為此。据愛戈門(Eckermann)記一八三○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談話,歌德恨一切戴眼鏡的人,說他們看得清楚他臉上的皺紋,但是他給他們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繚亂,看不出他們的心境。窗子許里面人看出去,同時也許外面人看進來,所以在熱鬧地方住的人要用窗帘子,替他們私生活做個保障。晚上訪人,只要看窗裡有無燈光,就約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,不必打開了門再問,好比不等人開口,從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。關窗的作用等于閉眼。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,譬如夢。假使窗外的人聲物態太嘈雜了,關了窗好讓靈魂自由地去探勝,安靜地默想。有時,關窗和閉眼也有連帶關系,你覺得窗外的世界不過爾爾,並不能給与你什麼滿足,你想回到故鄉,你要看見跟你分離的親友,你只有睡覺,閉了眼向夢里尋去,于是你起來先關了窗。因為只是春天,還留著殘冷,窗子也不能鎮天鎮夜不關的。
想來周萍和四鳳是真心相愛的。可憐了周沖。
Part 3#
最後一家人聚在一起,一個接一個地死掉,已經是必然的結局了。由分散到集聚的爆發,假如再又分散,那效果肯定會大打折扣的。
作者已經沒有辦法了,因此,這可憐的「一家人」只好以極大而沈默的悲哀狀死去了。
幾個小時以後天已經亮了,太大的光亮。陽光也太耀眼了,幾乎覆蓋了世界。
我讀到作者的「附錄」,發現作者也和我有近視的觀點。我真是又驚又喜。
這裡,我從原文摘錄了一些:
我說過我不會說出什麼來。這樣的申述也許使關心我的友人們讀後少一些失望。累次有人問我《雷雨》是怎樣寫的,或者《雷雨》是為什麼寫的這一類的問題。老實說,關於第一個,連我自己也莫明其妙;第二個呢,有些人已經替我下了注釋,這些注釋有的我可以追認譬如 “暴露大家庭的罪惡”- 但是很奇怪,現在回憶起三年前提筆的光景,我以為我不應該用欺騙來炫耀自己的見地,我並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什麼。也許寫到末了,隱隱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汹涌的流來推動我,我在發泄著被抑壓的憤懣,毀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。然而在起首,我初次有了《雷雨》一個模糊的影象的時候,逗起我的興趣的,只是一兩段情節,幾個人物,一種複雜而又原始的情緒。
自一面看,《雷雨》是一種情感的憧憬,一種無名的恐懼的表徵。這種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時諦聽臉上劃著經歷的皺紋的父老們,在森森的夜半,津津地述說墳頭鬼火,野廟僵屍的故事。皮膚起了恐懼的寒栗,牆角似乎晃著搖搖的鬼影。然而奇怪,這 “怕” 本身就是個誘惑。我挪近身軀,咽著興味的口沫,心惧怕地忐忑著,卻一把提著那乾枯的手,央求:“再來一個!再來一個!” 所以《雷雨》的降生是一種心情在作祟,一種情感的發酵,說它為宇宙一種隱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誇張,但以它代表個人一時性情的趨止,對那些 “不可理解的 " 莫名的愛好,在我個人短短的生命中是顯明地劃成一道階段。
很有意思的是許子東:《雷雨》是曹禺最好的作品裡講:
曹禺最早受郁達夫的影響,模仿《沉淪》,寫了處女作《今宵酒醒何處》,郁達夫還給他回信。曹禺十八歲就去演了丁西林的《壓迫》,還去演《玩偶之家》。後來父親去世,曹禺就讀清華的新聞系。這時,他認識了一個校花鄭秀。他知道鄭秀愛演戲,就寫一個戲讓她演。這部戲就是《雷雨》,鄭秀來演蘩漪。有人問曹禺,《雷雨》在寫什麼?曹禺說,就是寫蘩漪,蘩漪是一團火,就是為了這團火寫。其實,他是在寫鄭秀,鄭秀是一團火。寫《雷雨》是在一九三四年,他才二十四歲。